说不尽的巴蜀华阳,道不明的宽窄巷子
作者:童童律师
不知道为了什么每次到四川总有一种钻进了浩瀚历史中的感觉。鱼凫、蚕丛,先王的恭让恍然若揭;二李、三苏的功绩历历在目。而,刘蜀的是非成败,时不时的使我深思;张西的暴虐残屠,禁不住的让我动容。至于,成都平原上兀立的巨石,则让我想起那五丁力士的忠诚;芸芸众生中偶遇的鼓目,又使我怀疑是三星金人的遗族。
因着丈母娘的六十寿诞,我再次进了四川,到了成都。现如今的成都所留给我的遗迹已是寥寥无几了。在寻觅中,一位在前朝曾数次影响历史进程煊赫世家的后人雍容地对我说:“去看看宽、窄巷子吧,你去寻找,相信在里面能够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宽、窄巷子本已是如雷贯耳的了,只是未能走进它。恐怕是因为它太有名了,反可能言过其实。而友人的这个劝告,却激起了我的兴趣。由此,待到悠闲的一个清晨,我同妻便漫步于宽、窄巷子里了。
果不其然,这街景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同样是古建筑群,同样是旅游景区,它却不如南京夫子庙繁华,没有北京大栅栏深邃,也比不上苏州山塘街绵延。它短小,以至于两条巷子不用五分钟就能走完;它造作,哪怕是铜钉的山门都被改作轻浮的玻璃;它世故,随时随地透出商人的惟利是图。总觉得它缺少些什么,可到底少了些什么呢?记得友人告诫我的,须去寻找。便沉下心来,捡了一处茶座,点了一杯素茶。
茶座是摆在一扇显然不是中国风格的山形的园门外,黑灰的砖墙耸立在我竹椅的背后,回首摸索着这一方方历史的遗物。可能是因为岁月的侵蚀,暴露在我手中素茶所升腾起氤氲里的灰砖,已经是斑斑驳驳了。同样是灰砖,这里的要比徽州的砖短小些,却比苏州的砖厚实。砖与砖之间的胶合物是白惨惨的,坚硬而细腻。恍然大悟,这就是传说中用糯米汤作的原料呢。侧首高大门楣上雕刻着两个钟鼓文,颇费了一番思量,到底还是弄不懂什么字。好在,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嵌入墙中的石碑,介绍它们是“恺庐”二字。仰头对着门头大声诵读出来,路过的人们向我投下赞许的目光。心下窃喜,是不是盗窃行为有时候也是一种虚荣心的满足呢?目光穿过这道幸存的园门,一方小小的天井后面便是簇拥在一起的门窗。不知道是不是屋主不肖的后人加建的住房,想来这样一座雄伟的门头,怎会有如此促狭的院落。小口啜着还算清香的茶汤,一片从身后园墙里那颗高大银杏树上飘落下的叶子轻灵的落在我面前的茶桌上。它仿佛是一把从小人国里风雅书生手中失落的折扇,张开绚烂的扇面温婉地躺在盖碗边。深褐色带有木纹的桌面,明黄的叶子和一只青花白底的盖碗,这不就是画家所追求而不得的静物写生么?
沉静在这狭窄的天地里了。窄窄的巷子,路面铺就簇新的石板。修葺一新的木阁替了对面曾经的老宅,却是一家餐馆。红幡、红灯笼惹得整条巷子似乎都落进了张艺谋的那部怨艾的电影里。这就是我要寻找的么?心里依然是空落落的。起来逛逛吧,携了妻,同茶博士打了声招呼。并不是每一扇大门都是敞开营业的,细看去,许多园门是紧闭的。紧闭的门首旁总是有一块铜质的匾,上面用黑体字写着“私家住宅,请勿打扰”,想来屋主不耐游客的叨扰,定制了这块匾来提醒大家吧。而令人生疑的是门首另一侧,有更大的一块铜质的匾,上面赫然写着“住宅用房,严谨经商”。显然这不是屋主的主意,联系咱们办理房产证时所签订的合同中有“房屋用途”一栏必填内容,便释然了,这一定是房屋管理机构的举措。当然,这并不限于房屋登记机关。可何至于独独这些房屋需要如此广而告之呢?这恐怕要追溯到这宽、窄巷子演变的整个过程了。路边便有一爿书店,知道成都的文人们热衷于当地的历史文化,随手取了一本,信手翻来。
宽、窄巷子成于清朝初年。康熙57年(1718年),一支正黄旗的旗人进了川。这支正黄旗应当是蒙古八旗的一支。这军队的牛录们当然少不得要挑最好的地界儿建造他们的宅院,便选在成都府在秦汉时的少城营建。想来,这本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大清已经立国75年了,可湖广填四川运动时间也并不长。就着张献忠屠城后留下的废墟,强取豪夺固然免不了,可想来也并不严重。就这样密密匝匝地建起了前后三排豪宅。这三排宅院所形成的两个巷子当时并没有什么名称,有按一直以来这一片地区的总称“少城”来称呼的,也有称“将军衙门”的,而旗人则操着一口京片子叫它“仁里胡同”。他们所建的宅院一定是明显不同于巴蜀风格的,建筑上少了秦汉遗风的“飞檐”,内敛地收缩了它的檐角。而在格局上,则是四合院式的,没有了巴蜀次第延伸的天井。直到现在我们还能寻找到两者的不同。
想来凄惨,八旗子弟的迅速堕落早已为人们所熟知。这一支皇家军队的子弟也不能幸免。到了清朝中晚期,有些宅院便开始陆陆续续的被纨绔子弟们连典带卖的败掉了。再到辛亥革命以后这些宅院几乎是几易其手。民国大员出手阔绰,再加上西风东渐多年,翻建之风日盛,多几处院落变了风味,不中不洋的蹩在黑瓦红柱间。奇的是,民国大员也不长久,堂皇的贵族情趣便就此衰落了。1950年人民政府在勘察城市时,才将这一片没有固定名称的地区根据这两个巷子的外观定名为“宽巷子”、“窄巷子”。此时的宽、窄巷子的居民极其复杂起来。有祖业在此而没落的官宦遗族;有曾经的富商而今等待公私合营的企业家;有人民政府没收的反革命财产再分配给的劳苦大众;当然也有坚守这份祖传家业的旗人。虽是成分不同,但他们以成都人特有的宽容和宁静,平和地生活在这块幽古的老宅里,恬静而悠然。麻将是少不了的,伴着旭日的东升,茶摊早早的就摆上了路牙。一盏盏沁香的花茶被长嘴铜壶里的滚水冲激起一片泡沫,“啵”的一声吹开,“嗞溜”便是一口酽酽的浓茶含在嘴里,芬芳便溢满在胸中了。 “哗啦——,哗啦——”的麻将声直响到夕阳西下。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催得垂髫少年已是华发满鬓了。老宅也伴着主人容颜越发的苍老。油红的廊柱也已斑驳,房檐的椽子早已腐烂,瓦片失去了依托,跌落了,被清洁工人扫到角落。残垣颓阛使得高墙阔门显得如此的凄凉,一丛丛青草倒是郁郁葱葱地茂盛在墙角。雨后,蔽天的老树是沾了雨水了,树枝低垂下来,油亮亮的树叶尽力伸向那墙角的青翠,下面是一汪汪积水漫在巷中的路面上,闪着晶亮的光芒。有彳亍而行的老人,拐杖“笃笃”地敲着路面,他是在惦记街坊家里刚闹出的趣事呢,还是在回味家中餐桌上的肺片?恬淡和从容包围着这块曾经的煊赫。
步出书店,太阳直射下来。酸辣粉馥郁的香气直引诱着我,我同妻各要了一碗,再买了两只锅盔,回到茶座。刚才,书中的文字和图片虽然帮我体验了它的辉煌和没落,但对于我的疑问还是不得要领。邻桌是一位清癯的老人,穿着一件竖宽条纹的西服,洁净的面庞上没有髭须,与巴金、老舍的仪容像极了。不会同他们一样也是位旗人吧?正与茶博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由于好奇,我便同他攀谈起来。地道的成都话很费我周折,好在妻能及时给我翻译。
惊喜于这位老人对这一带的历史了如指掌。在我的请教下,他如数家珍般的介绍起来。
2005年,旧城改造工作已经在城市里难得再找到漏网之鱼了。宽、窄巷子的兀立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在它的隔壁是紧靠着四川省委,观瞻大防是不容小觑的。改造是势在必行。宽、窄巷子就此便要消失了么?一座摩天大楼将要拔地而起了么?所幸,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向有关部门打了一份报告。称,宽、窄巷子历史悠长、文化深厚,易于修旧如旧,以保存地方文化的延续性。即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城市名片。我始终抱着善意来推测这位公务员的良苦用心,保留下来总比推倒一切更具有价值。动迁工程开始了,钉子户总是存在的。可是,成都的钉子户总是具有创意。开挖的路面上一溜的麻将桌摆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的人们“幺五”、“索六”地不绝于耳。“跟斗酒会”也办起来了,劣质白酒灌得汉人跌了跟斗,旗人借着酒劲跳起了先人传下的蒙古舞。这是留恋、是不舍、是纪念,还是一种追思。结果,搬走的还是搬走了,坚持的依然坚持着。
我似乎是释然了。我放下了那门首的公告,恍然于遍寻而不得的触动。那是生活,生活的气息。老房子还在,挑檐如旧,闾门依然,只是物是人非,春锁深院。这种堂皇里已闻不到了家常小菜的温馨,见不到门缝中闪现的主妇,听不见墙里媳妇的絮语。这老巷便失去了生气,而无论茶博士的笑容如何的灿烂,也不及那图片中彳亍背影所留给我的温暖。
我终于找到了,只是它只残留在一帧帧退色的图片中。